大野靠在皮质座椅上,手指无意识地揉捏着喉结。
他不喜欢叹气,便时常以这个动作来代替叹气,仿佛这样能帮助自己立刻将不痛快咽下去,做出一副不为任何事烦心的样子。
但他此时的确有些心烦意乱。
话筒的指示灯已经熄灭了,面前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02:16,大野拿起笔将日历上的17划掉。
他很少因为在广播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内容而后悔,每周的听评会议都在打瞌睡。
事实上,他也几乎没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。毕竟是以钓鱼为主题的广播,就算表达出了对某种鱼的过分喜爱也是无可指摘的。
但他今天有些后悔了。
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提到“那个朋友”。
不,若仅是提到“那个朋友”也没多大关系,但他不该提到那片海。
即使知道那个人根本没在听自己的广播。
即使在这十几年的广播里,他在没有告知对方的情况下谈起过“那个朋友”很多次。
“和那个朋友发了邮件——”
“最近和那个朋友去吃了烤肉——”
“因为被同事送了一只蜥蜴,打电话问了那个朋友养宠物的经验——”
虽然平时见面不多,但联系一直都没有断过,生活中时不时就有那人的参与。
但他绝不会提到那片海。
那哪是什么夏威夷的海。
那是封存于两个人记忆的深冬里的,不可触及的海。
那是——
伴随着咔擦一声,录音室陷入突如其来的黑暗。
有人进来关了灯。
青木带着明亮笑意的声音从门边传来:“大野?差不多可以走了?”
等喝上酒的时候,已经过了三点。
身边的客人大部分都已经喝到了第三、四轮,酒馆里一片杯盘狼藉、烂醉如泥的景象。
青木的酒品还算不错,但就是喝高兴了爱说话。
两人第一次去喝酒的时候,大野才21岁,刚刚进入电台。尽管在这之前大野已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好几年,与已届而立的前辈青木推杯交盏时,仍是显得有几分局促。青木说一句,他就点一次头。
再后来,青木喝多了说话时,大野就学会自顾自喝自己的,不再去应和他了。
“今天你念读者来信时,我真的很感动哦。本来以为,听众大部分是男性,就算说节目快要结束了,也不会有太多人特意为这件事写信来,没想到一点开邮箱,居然收到了那么多邮件。”
“很意外呢。”
“更意外的是,其中有不少都是女性哦,甚至有高中女生说每天都要听我们广播、想象你正抱着她哄她睡觉才能睡得着。虽然整天说着自己什么都做不好,但光靠声音就能吸引女性这点就已经是才华了!”
大野笑起来:“我怎么没有在你给我的纸上看到这封邮件?好想念出来让大家看看我的魅力啊——”
“你要是看到了具体内容,就绝对不会说这句话了。”青木深谙他的性格,斩钉截铁地说。
Fishing Discovery有自己的邮箱,一直是青木在管理。
尽管是深夜节目,Fishing Discovery的听众来信数量仍然十分惊人,毕竟除了互动话题来稿以外,单是每天来自全国各地的钓鱼情报,就如同雪花片一般多。
除此以外,还有钓具厂商的推广请求,海洋保护协会的感谢信,甚至不时会有某个钓友从某片海域上发来像素模糊的大鱼照片,似乎是想向大野主播炫耀一下今天的新收获。
但除了青木整理出的当天广播里要用到的来信以外,大野是从不看邮件的。
抛开筛选邮件是编辑的职责这件事不说,单从个人情感上,大野也对看邮件没有任何兴趣。
大野从小就不是一个喜欢文字的人。
尽管纵观他的学生生涯,在数学上的笨拙是最为明显的,但他却从未因自己个位数的数学成绩而羞愧过,反而是在语言知识上的匮乏成为了他的心结。
明明从事的是嘴皮子上的工作,最常挂在嘴上的话却是“我不擅长汉字啊”,“我英语很差”,“要记住课文对我来说太难了。”
明明是主播,却比普通人更不擅长聊天。
在每天两个半小时拼尽全力的说话以外,大野大部分时候都在沉默。
“所以说大野你说话很讨人喜欢的,不要总是发呆不理人嘛。”
……
“还记得FD刚办起来的时候,前几个月还是在电台的官网上接收留言,那时候就有个小姑娘每天给你写情书了,我们都吓了一跳呢。”
……
“这几天我一直在想,我这十几年在这里,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。也想晚上抱着老婆睡觉啊——”
……
“要是把你换到黄金档,收听率一定会比那个半死不活的新闻播报高得多吧!”走出酒馆的时候,青木拍着大野的肩膀这样说道。
两个人都喝得不算多,若不靠近了闻到身上的酒味,看不出是喝了酒的。但青木仿佛醉倒了的样子,一直靠在大野的肩上絮絮叨叨。
天已经蒙蒙亮,酒馆门外的空气清新而寒冷。马路上有一摊呕吐物,隔壁服装店的橱窗边还躺着一个裤子不见了踪影的男人。
大野摇摇头,温和地责备道:“您这说的什么话啊!”
青木也不再继续说了,他盯着大野长出胡渣的脸看了一会儿,眼睛因酒精而有些发红:“差一点就十五年了。”
大野在冷空气里吸了吸鼻子:“是啊。”
*下章进入主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