聆町（一）
“原来是火龙果。”
夜色已经降临，借着昏暗的路灯，大野虚着眼睛才看清了广告上那几个潦草的大字。
马路对面，面包店的新品手绘广告张贴在橱窗上。新品长得着实不那么让人有胃口，若说暗粉的色泽还因原料里火龙果的存在而合情合理，那过于扭曲的形状实在有些突破了美食的范畴。
大野回忆起店长爬满皱纹的脸竭力挤出神秘的笑容、邀请自己一定要来尝尝这个月新品的样子，有些苦恼地蹙起了眉头，轻轻舔了舔自己那颗长歪了的牙。
实在盛情难却，只是——
他已经过了食欲旺盛的年纪了。
3月还未结束，天气却也渐渐热起来了。大野只穿着简单的暗色夹克和牛仔裤，头上扣着一顶黑色棒球帽，尽管衣着周整，也因为灰扑扑的色调而显得有些狼狈。
听着身边几个等红灯的中学女生在叽叽喳喳地讨论肉桂面包，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走到马路对面去。
喜欢面包店。
喜欢店里烘焙的暖香。
也喜欢客人们埋头挑选面包时放下心防的样子。
就算抱着不买的心态，进去逛逛也是好的——虽然他知道最后还是会买的。
大野稍微往前走了一步。
就在他踩在了斑马线边沿的同时，红灯进入了倒计时。
15、
14、
13——
大野看着数字变化。
他的视力很差，随着岁数变大散光也在加重，那数字模糊成一团，带着虚影。
但它是在减少。
8、
7——
他突然意识到，自己不用以对付晚饭为借口去买个面包了，因为昨晚就答应了今晚结束后和编辑去喝一杯。
“喝一杯”绝不会只是一杯。
他不常和同事出去喝酒，但一起工作了十来年，对对方的习惯自然是十分了解。喝一杯前要先吃拉面，喝酒时要吃小菜，最后还要吃份咖喱饭。
大野轻轻叹了口气——实际那气只在他的喉咙里打了个滚，并没有叹出来。
绿灯亮起，他随着人流穿过马路，随即径直右转，将面包店和它的木质招牌一起抛在身后。
等到三个小时之后，话筒的指示灯亮起时，大野后悔了。
他突然觉得很饿。
那是一种沉甸甸的饥饿感，仿佛他的胃不是因为缺少食物而感到饥饿，而是由于胃里之前放进了一块巨大的石头，才无可奈何地被撑大，长出些多余的空间来。
适合一些火龙果籽存放的空间。
那种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得他脑子有些抽疼，但与此相反，声带却立刻调整到了最好的状态，自然而然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——
“大家好！我是大野智！”
“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，那么——”
“十一点半该干什么呢——”
停顿了半秒钟，仿佛在等着某个人的应答。
但录音室只有轻微的电流声。
“This is——”
“Fishing Discovery！”
大野笑了起来。他并未刻意去压低自己的音量，但他天生笑声低沉，并不刺耳，是适合与夜晚相伴的笑声。
很多人说过大野不适合做广播。
他咬字清晰，声音也悦耳，但说话时总会不自觉带上黏糊糊的语气，仿佛并不是说给话筒对面的数万听众，而仅是在爱人耳边密语似的。
他反应很快，说话却不快，从深夜电台里传来的声音总是懒洋洋的。
他很爱笑，但那笑不是为了烘托气氛，而是的的确确被逗笑了，有时笑狠了，甚至发出桀桀怪音，吓得编辑在玻璃外拼命给他打手势。
但他又的确有撑起一台广播的资本，至少是在这个节目上。
Fishing Discovery。
这个长达两个半小时的深夜节目是没有导播的，编辑青木承担着导播的工作，作为主播的大野则是编播共体，很多稿子都是自己写。
电台并不重视这个深夜节目因而不愿意配置太多人员是一方面，但也确实没有人比大野本人更了解钓鱼了。
“已经三月了，早春是仅次于晚秋的钓鱼好时间哦。不过我今年特别想钓黑鲷呢，虽说四月就已经可以试试了，但5月的水温才是最适宜黑鲷到近岸觅食的。还得等两个月啊——”
“不过呢，‘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：等待和希望。’这可不是我说的，是大仲马说的。嗯，那就是说，钓鱼要学会等待，要饱含希望，就一定能钓到了！”
“不过哦，钓鱼时可不能一直想着要钓到！这是不行的！如果这样想，会钓不到鱼的，听歌也不行！”
Fishing Discovery做了快十五年了。
没有一个人曾想到它能存在那么长的时间。
这台节目虽然也接受听众来稿，但互动性并不如其他情感倾诉类节目强，也很少邀请嘉宾，大部分时候都是大野一个人坐在录音室里，一个人说上两个多小时的话。
哪有人一天有那么多话可说呢。
但大野偏偏能做到。
“我原来啊，十六七岁的时候，和朋友约着一起去看海。是要有沙滩的那种海，像夏威夷那样的。我那时还没喜欢上钓鱼，只是单纯想去海边看看。”
“但自己是没有钱去的，家里人也不同意。姐姐偷偷给了我5000日元，算一算还是不够，干脆买了零食和朋友一起吃掉了，结果被姐姐狠狠骂了。”
“后来可以经常去海边了，却更喜欢待在船上。沙滩上人好多啊，在船上只有自己，可以躺在甲板上喝啤酒、吃生鱼片——你们知道的，我总是钓不到什么鱼。”
“不过，等Fishing Discovery结束后，我应该会想去沙滩上走走呢。其实还想去北海道看看。我那个朋友哦，2年多前去札幌吃了成吉思汗锅、拉面和泡芙，结果一回东京后就病了好几天。”
“怎么回事呢~”
“大家也写信告诉我4月份的打算吧。”
“离4月只剩15天了。”
“在昨天宣布还有半个月Fishing Discovery就要结束后，收到了很多听众的来信啊。”
“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听一些吧。”
说完，大野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厚厚一叠纸张。
打印纸是奇怪的物品，温热的时候伤人，冷却之后却柔软。
所有正在聆听Fishing Discovery的听众的电台里，传来了翻动纸张的声音。
轻微得像是初雪落在树枝上。
*町田2014年去了札幌，这一部分完全真实。其他有自我发挥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