聆町（四）
长夜漆黑，楼下路灯昏暗。
阳台门敞开着，大野头朝外仰躺在门内地板上，左手举起，盯着中指上的戒指。
本是想先拿在手上看看，但他突然特别好奇町田知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尺寸，便试着套在了手指上。
略微大了一点。
但总的来说，戒指戴在大野手上看上去还不错。
它个头很大，与男性的骨节相称，上面镶嵌着切割成方形的透亮大理石，基座冰凉地贴在大野第三个指节的位置，重量沉甸甸的。
大野顺着它下坠的重量让手背落在脸上，挡住了头顶吊灯的光亮。
就这么躺到两三点，大野翻了几个身后又站起来。多年来生物钟已经形成，此刻他清醒得不得了，又怕开了电视会吵醒邻居，只能叼着烟在屋子里踱步。
今天妈妈在他出门时来过，冰箱里又被饭菜填满了。他下午回来后解决了两盒，剩下的还够吃好几顿。
蜥蜴的保温箱收拾得很干净，沉木和树藤还是维持着老样子，但蜥蜴本人不见踪影。大野观察了一下顶开门，确定蜥蜴还呆在里面。
开腿器放在鞋架旁边有一些碍事，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碍事，换个地方放也没用。大野装作没有看见它，快速走过去了。
昏暗的室内升起一个沉默的影子，大野仿佛第一次走进自己家里似的，把每个角落都细细探查了一遍，直到看见书桌上那台久不用的台式电脑。
他在书桌前坐下，又点了一支烟，半仰着头一口一口慢慢抽完了。
吐完最后一口烟圈，将旁边装曲别针的塑料盒倒空，在里面按灭烟头，他按下电脑开机键。
电台官网的网址早已不记得了，大野先在搜索引擎里输入电台的名字，才找到了官网链接点进去。
官网已和大野记忆里那简陋单薄的网页大不一样，显然电台资产在这十几年间翻了好几十番。首页顶端滚动着宣传照片，员工全都笑出了一脸雄心壮志，大野百无聊赖地连续按住翻页按键，没有看见Fishing Discovery的照片，又向下滑动鼠标，也没看到任何和自己有关的东西。
也没有FD要停播的消息。可能是他没认真找。
大野将烟灰抖落，开始找留言版。
他刚主持Fishing Discovery时，还没喜欢上钓鱼。但工作容不得他挑，只能逼着自己一点点学。那时大野没有电脑，也买不起，只能每天提前到台里借用电脑查资料。
青木当时很有点拿捏着老前辈的姿态，见他两根手指用得万分认真，就玩笑着将回复官网留言的活也交给了他。
大野一遇上文字活就发憷，幸好一开始并没有人留言，让他松了口气。可连着播了快一个月，每次惯例打开留言区都空荡荡，连个批评节目内容的都没有，他又陷入了失望。
他已经想好了，如果有人来夸节目，他会说“感谢您的喜欢，请继续支持FD！”如果有人批评节目，他会说“感谢您的意见，今后FD会不断改正！”可一直都没有留言，节目收听率也一直很低。
那段时间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他人生的一个低谷。
直到有一天，大野点开留言版。
原本空荡荡的留言区赫然有一条新留言。
大野已不记得具体内容是什么了，大概是个女孩子，语气柔软地写了一大段话给自己。当时他冥思苦想了很久，字斟句酌地回复了她。之后每隔两三天，同一个女孩子又会发来新的留言。
渐渐的，节目有了起色，来留言的人越来越多。青木建了节目邮箱，在广播里进行了公开，请听众之后用邮件与FD联系。想来官网不会再有人去，大野自然也没再去看过官网留言了。
留言区还在。
留言也都还在。
为了一目了然，在设计留言区时，只有20个字以内的留言内容与日期会显示在页面上。此刻它们按时间倒序一条条整齐排列着，甚至因为字数全都没有超过20，一眼就能读完。
大野不可思议地盯着最新一条留言的日期，确定自己没有看错——就是昨天。
「竟然要结束了......」
再上一条是3月14日。
「要怎么给你才好？会不会很奇怪。」
3月12日。
「好久没来了，其实有很多话想说。」
3月4日。
「最近很忙，病一直不好。身体总在拖后腿。」
......
一页可容纳五十条留言，看到底都还是今年的。大野又向后翻页，仍然每隔几天就会有一条新留言，都是只言片语，要么是在说自己的事，要么是在对“你”说话。
“你”是谁？
谁会对着一台广播节目倾诉心事？
大野开始觉得不对，尽管留言大部分都暧昧不清，但看得越多，他心里越升起一种隐约的猜想。
1月8日。
「别得意了，你不知道自己现在很黑吗？」
12月12日。
「早让你好好学英语了。」
11月26日。
「生日快乐」
荒谬的猜想倏然成型。
这是写给他的。
大野愣住了，他甚至感觉身上有些发冷，手忙脚乱地又点了一根烟夹在手上。
是写给他的，没错了。
但谁会在一个早已荒芜的的网站留言区，给一个永远不会登陆的人，写那么多话呢。
他向后翻去，后面的页数已多得数不清，翻了几十页他突然停住手，随便点进了一条留言，看留言者的名字。
「决定约你喝酒，一定要在这个月和你去喝酒！」
2014年7月20日。
15:08。
Cindy。
Cindy。
「大野桑的主持我很喜欢哦。 ——Cindy」
「昨天听到一半睡着了（笑）——Cindy」
「怎么可以自夸是潮男呢～——Cindy」
明明言语间没透露自己的性别和年纪，当初和青木却一致确定第一个留言者是女孩子，原来是因为这个名字。后来再念观众来信时，也有各种各样的英文署名，便如簌簌而落的树叶，将这个名字埋在记忆的最下面了。
大野低下头，他的左手还放在键盘上，中指刚好落在“Z”上。
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。
他打开台灯，取下手上戒指举到眼前，指环的内圈用花体刻着品牌名：
CindyLoL。
这是町田取的名字，因为设计师叫Cindy。
大野虽然能理解町田不用本名做设计，但这名字过于像女性，总感觉有些奇特。除此以外，当知道町田用了这个名字的时候，他连一丝一毫熟悉或刨根问底的想法都没有。
他早忘了十多年前有一个Cindy和自己聊了几个月，自然也忘了问町田到底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。
烟烧到了过滤嘴，断掉的烟灰刚好落在大野中指之前戴戒指的位置，将他的手烫了一下。
大野右手也跟着抖了一下，恰好按到了页面刷新按钮，页面变成一片空白，又在半秒钟后再次出现。
屏幕回到了第一页，最顶端出现了一条新留言。
「睡不着。你今天看上去心情不好，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？」
时间是03:14。
大野猛吸一口气，推了把面前的电脑桌想站起来，座椅却受了反作用力向后滑去，重重撞在床沿上。
他站起来愣了几秒，接着突然像房间里有鬼似的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，冲进了厨房，狠狠关上厨房门。
厨房水槽里，半池水静静地呆着，上面浮着一大张展开的玻璃纸。曾有人试图压平它却没有成功，只能将它泡在水里，寄希望于水能抚平它的褶皱。
大野将手撑在水槽边沿，深深埋着头，大口大口喘着气。等他再次抬起头时，看见一滴水从没关紧的水龙头里滑出来，砸在玻璃纸上。
